聂明玦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严厉之人,对着蓝曦臣,竟也颜色和缓,与他交谈起来。其他几名修士有心一道,插了几次却插不进话,聂明玦视他们如无物,讪讪的都很是没意思,不过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旁人一走,蓝曦臣对孟瑶道:“可巧,你竟然到了明玦兄旗下。”
聂明玦道:“怎么,你们见过吗?”
孟瑶笑道:“泽芜君,我是见过的。”
聂明玦道:“在哪里?”
剑法,也是温氏的剑法。
他的神色冷静至极,出手又稳又快,又谨慎,身上连一滴血也没沾到。
聂明玦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一句话也没说,刀锋出鞘一寸,发出锐利的声响。
听到这个熟悉的出鞘之声,孟瑶一个哆嗦,手里的剑掉了下来,猛地回头,魂魄都要飞了:“……聂宗主?”
聂明玦将鞘中的长刀尽数拔了出来。刀光雪亮,刀锋却泛着微微的血红色。
魏无羡能感觉到从他那边传来的腾腾怒火、和失望痛恨之情。
孟瑶一下子弃了剑,道:“聂宗主、聂宗主!赤锋尊,请您等等,请您等等!听我解释!”
聂明玦喝道:“你想解释什么?!”
孟瑶连滚带爬扑了过来,道:“我是逼不得已,我是逼不得已啊!”
聂明玦怒道:“你有什么逼不得已?!我送你过来的时候,说过什么?!”
孟瑶伏跪在他脚边,道:“聂宗主,聂宗主你听我说!我参入兰陵金氏的旗下,这个人是我的上级。他平日里便看不起我,时常百般折辱打骂……”
聂明玦道:“所以你就杀了他?”
孟瑶道:“不是!不是因为这个!什么折辱我不能忍啊,光是打骂我怎么会忍不了!只是我们每攻下温氏一个据点,我费了千心万苦,他却轻飘飘地说几句话、动几下笔就把这战功划给了他,说与我毫无关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每一次!我向他理论,他根本不在乎。我找旁人,也没有人听我说话。刚才他还说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一时气昏了头,这才失手了!”
惊恐万状之下,他的语速飞快,生怕聂明玦不让他说完就一刀劈了下来,交代事情却依旧条理清晰,且句句强调旁人有多可恨、自己有多无辜。聂明玦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提起来道:“你撒谎!你忍无可忍、一时气昏了头失手?气昏了头的人,动手杀人的时候,会是你刚才那种表情?会故意挑选这个刚刚厮杀过一场隐蔽树林?会特意用温氏的剑、温氏的剑法杀他、伪装成温狗偷袭,好栽赃嫁祸?”
孟瑶举手发誓道:“我说的是真的!句句属实!”
聂明玦怒道:“就算属实,你也不能下手杀他!战功而已!就那么在意这点虚荣?!”
孟瑶道:“战功而已?”
他颤声道:“什么叫战功而已?赤锋尊,您知道为了这点战功,我费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大的苦头?!虚荣?没有这点虚荣,我就什么都没有!”
聂明玦道:“我看你的心思全部都用到不正之道上面来了!孟瑶,我问你,第一次在山洞边,你是不是故意作那副受欺压的弱态,扮给我看,好让我为你出头?”
孟瑶刚想说话,聂明玦喝道:“不要在我面前撒谎!”
孟瑶一个激灵,把话头吞进了肚子里,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右手五指紧紧抓入土中。
半晌,聂明玦慢慢把刀收回了鞘中,道:“我不动你。”
孟瑶忽的抬起头,聂明玦又道:“你自己去坦白领罪吧。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怔了半晌,孟瑶道:“……赤锋尊,我不能折在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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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明玦向其余修士询问了一阵,大多都不知。找了几个地方,也没见到孟瑶这个人。随意行走,路经一座小树林。
这树林十分幽僻,刚刚经历了一场偷袭厮杀,战场还未被清理,聂明玦沿路走,沿路都是身穿温氏、金氏和少量其他家族服饰的修士尸体。
忽然,前方传来“嗤嗤”的声音。
聂明玦把手放到刀柄上,潜了过去。分林拂叶,只见孟瑶站在满地尸堆之中,将一柄长剑从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修士胸膛里抽了出来。随即翻转手腕,划了几剑。
这剑,不是他自己的剑,剑柄有火焰状铁饰,是温家修士的剑。
临别之时,孟瑶十分感激,千恩万谢。
不知过了多久,在琅邪苦苦支撑的兰陵金氏求援,聂明玦应援而至。
赶到之时,一战刚毕。金光善焦头烂额地过来感谢他,两人一阵交谈,正事商议完毕,最后,聂明玦想起来了,便问了一句孟瑶。
金光善听他提起这个名字,面露尴尬不快之色,只敷衍道记不清、没听过此人。聂明玦便干脆利落地暂时告辞了。
魏无羡心中也奇怪,他看孟瑶在聂明玦手下做事,是个十分能干的人,又机敏聪明,应该很快会暂露头角,就算金光善装作不认识他,也不至于过了这么久还没熬出头?
孟女为金光善产下一子之后,如莫二娘子一般,前等后等,心心念念盼着这位仙首回来接走自己和孩子,悉心教导孟瑶,为他将来进阶仙门做准备。然而儿子长到十几岁,父亲仍旧没有消息传来,孟女却已病危。临终之前,给了儿子金光善当年留下来的那枚信物,让他上金麟台去,求个出路。
孟瑶打点行囊,跋山涉水,从云梦出发,到达兰陵。
到了金麟台下,被挡在了门外。他便取出信物,请求通报。
金光善给的信物是一枚珍珠扣子。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金麟台上随手一抓一大把。最常做的用途,就是在他外出拈花惹草打野食的时候赠以佳人。拿着这个不值钱的小零碎物件充作稀世珍宝,搭配山盟海誓,许诺来世今生。随手就送,送完就忘。
孟瑶来得实在是很不巧,当天正好是金子轩的生辰。金光善与金夫人、家族亲眷正在为他设宴庆生。三个时辰过后,天色已晚,他们出去放灯,一齐起身,准备出门,家仆这才瞅了个空,前来通报。金夫人见了那枚珍珠扣子,想起金光善以往的种种劣迹,当场脸就黑了。金光善连忙把珍珠碾成一堆碎末,大声斥责家仆,再悄声吩咐他想办法把外面的人先赶走,别让他们出门放灯的时候撞上了。
蓝曦臣笑着摇头道:“说出来我就丢脸了。还是不要说了。明玦兄你也不要再问了,毕生之耻,难以启齿。”
聂明玦道:“在我面前还怕什么丢脸。”
孟瑶道:“泽芜君不愿说,那就不说吧。”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颇为轻松随意。一会儿说到正事,一会儿闲扯一番。听他们聊天,魏无羡总忍不住想插嘴,然而又插不上,心道:“这个时候他们感情真不错。泽芜君还是挺能聊天的,怎么蓝湛那么不会聊天?不过,他不会聊天,闭嘴也挺好的,话都被我说了,他听着‘嗯’一‘嗯’,蛮好。这叫什么来着……”
孟瑶来投清河聂氏,本是想做出一番成绩,希望金光善能看到他。虽说他现在在聂明玦手下颇得赏识,但清河聂氏和兰陵金氏,毕竟还是不同的两家。待他小有建树,聂明玦便写了一封推荐信,把他送回了目前驻扎在琅邪的金氏旗下。
河间是聂明玦的主战场,也是射日之征中的一处要地。常其他世家的几名修士到河间来,与他会合。某次来的修士之中,有蓝曦臣。
虽说蓝曦臣的相貌和蓝忘机几乎一模一样,但魏无羡一眼就能辨认出他们谁是谁。可是,看到这张脸时,他心中还是忍不住莫名一动,暗想:“不知我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被强制共情,会不会出些岔子?蓝湛还守着吗?被人发现了该怎么说?”
那几名修士见了侍立在聂明玦身后的孟瑶,神色各异。
金光善的“风流趣闻”一直是各大世家中为人津津乐道的闲话谈资,虽说魏无羡不觉得趣,只觉得丑,但流传的极快极广,孟瑶做过一段时间著名笑柄,很有一些人认得他。大抵是觉得娼妓之子身上说不定也带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几名修士接过他双手奉上来的茶盏后,并不饮下,而是放到一边,还取出雪白的手巾,很难受似的,有意无意反复擦拭刚才碰过茶盏的手指。
只有蓝曦臣,接过茶盏之后微笑道谢,立刻低头饮了一口,神色如常道:“明玦兄,恭喜。你在河间当真所向披靡。只要守住这一方地,让温氏不能东移,我们那边就好办多了。”
于是,孟瑶便被人从金麟台上踹了下来。从最上面一级,一直滚到了最下面一级。
据说他爬起来之后,什么也没说,抹掉了额头上的鲜血,拍拍身上的灰尘,背着行囊就走了。
然后射日之征开战,孟瑶便投入了清河聂氏门下。
聂明玦道:“男子汉大丈夫,行得正站得直,不必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孟瑶点点头,道:“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孟瑶的头却越来越低,步伐也越来越沉重。
金光瑶头一次上金麟台是如何光景,魏无羡虽没亲眼见过,但光听传言,已是十分详尽。
金光瑶的母亲孟氏女是云梦一所勾栏的名人,当年素有烟花才女的美名,据说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字,知书达理。不是大家闺秀,胜似大家闺秀。当然,再胜似,说出去到了人家嘴里,娼妓还是娼妓。
金光善偶经云梦,自然不能错过这位当时正青春娇美的烟花才女。他与孟女流连缱绻数日,留下信物一枚,心满意足,飘然离去。回去之后,当然也和以前无数次一样,把这个许诺无数的女子抛之脑后了。
对比起来,莫玄羽和他的母亲已经是颇得垂青,至少金光善有段时间还想起来有这么个儿子,曾把他接进金家一段时间。孟瑶便没这么幸运了。娼妓之子,比不得良家之子。
聂明玦道:“我看过你出阵。每次都在阵前,最后留下来善后的也是你,做得很好。继续坚持。行得正立得稳,何须忧谗畏讥,要让这些敢在背后指点你的人都无话可说。你剑法很轻灵,但是不扎实。还要再练。”
孟瑶道:“多谢聂宗主提点。”
魏无羡心道:“再练也扎实不了。”
金光瑶不比寻常世家子弟,有童子功,根基稳。他底子太差,永远不能更上一层楼,所以于修炼之道,他只能求博求广,不能求精求深。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综百家之长,涉猎各家绝技了。也是他为什么会被人诟病为“偷技之徒”的原因。
由于孟瑶每次上阵都十分奋力,聂明玦对他印象似乎不错,而且越来越好,不久便将他调到自己身边。
第49章 狡童第十 4 (第1/3页)
他把手放到了刀柄之上,孟瑶连忙伸手去阻止他,没止住。
刀已出鞘,锋芒划过,山洞前一块岩石轰然落地。洞内原本坐着几十名正在休息的修士,人人手里捧着一只饮水用的竹筒,被这块岩石的塌落吓得骤然惊叫出声,齐齐拔剑。随即,聂明玦道:“喝着旁人给你们送的水,嘴里却说着阴毒之词!你们投我座下,不是来斩杀温狗,却是来嚼舌根的吗?!”
洞内传来一片忙乱,收剑的收剑,弹起的弹起,却无一人敢说话。聂明玦也不进洞,对孟瑶道:“你跟我过来。”转身朝山下走去。
孟瑶跟着他走出一段路,才道:“多谢聂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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