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死亡。
喜对死并不陌生,他做法吏这十余年间,曾亲自判许多人死刑,他们或罪大恶极,或死有余辜;数年前他从征邺城,也曾亲眼目睹秦军与赵军在平原上苦战,流血染红了漳水,那一战死去的人何止十万,战后砍下的头颅堆积得比城墙还高!这其中就有喜所统辖什伍割下的好几颗首级,他因此升爵为“大夫”,喜还亲手埋葬了随军的几名同乡。
至于每年因饥渴、冻寒、痈疽而死去的百姓,更不计其数。在这世上,有的人将会贫穷鄙陋而孤单,有的人会生活困难,有的人将终身奔波、劳禄,有的人地位低下,一直要从事卑贱的劳动,有的人一直到老都要被人驱使笞辱,历尽波折。他们出生,他们受苦,他们死亡。
与那些人相比,喜的父母无疑是幸运的,喜身为县狱掾,是族中之人当到最大的官,乡人都敬他家三分。敢身为里正、遬勤勉农事,二老得以衣食无忧,也没有大的病痛和苦难,只因为寿命到了而死,是为“终”。
可他们的离去,带给喜的影响却远超过去他目睹的死亡之和:那毕竟是隔岸观火,朦朦胧胧。与至亲诀别时,却好像拽着她的手行至河心,她没有留下一句告别就要撒手而去。不管喜多么用力,都无法挽回母亲,只能孤零零地在流水中颤栗,再一抬头,亡魂所归的黄泉彼岸鬼火点点,离自己竟也如此之近……
是呢,他终有一日也要离开妻儿,撒手离去的,年近四旬后,喜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大不如前,劳疾积累的疼痛,绝不是睡一觉便能缓解的。
喜不知不觉陷入了思索,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上一块简牍已经抄满,而面前这一块,却空白一片,亦如他的这普普通通的平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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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兢兢业业的秦吏,喜要求自己熟读每一卷律令,遇到仓促发生的案子时能迅速判断是非。而好记性不如勤动笔,他利用职务之便,抓住每一点空闲,将秦律十八种统统抄在木牍上,十几年下来堆满了整个书房……
时至今日,当敢给喜送来简牍笔墨时,便能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喜提笔默写律令了。
“兄长真是厉害!”敢赞叹不已,他们的父亲也是吏,但兄弟三人里唯独喜能承父业,提笔千文。敢虽然也当了安里里正,管着百户人家,但他更擅长口头交流而逊于文辞,弟弟遬小时候只顾得贪玩,长大后连写封家书都磕磕绊绊。
“手熟尔。”喜却丝毫都没感到自傲,他盯着简牍上那一句句小篆,眉头皱起。放在往常,抄写律令能让喜感到安心,不论在官场上受了多大委屈、在战场上经受了多大的恐惧,他都能靠抄默法典平静下来。它们如同儒书上的经纬,勾画出秦国的秩序等级,只要依法做事,吏民就不会迷失道路,正如一位法家的老前辈说过:“法者,天下之程式,万世之仪表。”
但这一次,哪怕抄默再多,喜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毕竟法家虽指望万物依律,可人总有些终极困境,是律法无法解决的。
第一章 编年记 (第2/3页)
蒙着一层水汽。
他每天的生活极其简单,每日早晚在父母坟前稽首请安,仿若二老还在人世,再转几圈赶走惊扰亡者的野山羊和彩雉。这种远离案牍劳形的日子刚开始还觉得清静,可渐渐地就感觉时间变得十分漫长。喜不是个闲得住的人,居丧期间严禁酒宴聚会,里闾老友们也不好来墓地找他闲聊,于是喜只能拾起过去最爱做的事情:抄律令。
据说关东儒家拥有无数种门派流变,孔子留下的经典被他们反复咀嚼诵读,称之为“经”。而秦国尊崇法家,光是大的律令门类就有十八种之多,《田律》和《仓律》是规定征发田租和屯储粮食的,《徭律》与《戍律》则和徭役兵役有关,《金布律》划分各种钱帛的兑换比例,《传食律》设置不同级别官吏出差时的伙食标准,《军爵律》将对应秦人最关心的升爵体系……力求做到万事万物皆有律法可依。
律令细致到这种程度,已是普通人难窥门径的一门艰涩学问了。更别说位于咸阳的御史大夫还会根据需要,每年新增许多条款,再发往各郡县。若是法吏尸位素餐,不通晓其变化,将新案子以旧律法来判,是会出大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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