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长发女孩耷拉着头,齐刘海垂在额前,看不清眉目。她的发梢微卷,显现出一种淡淡的黄色。发丝之中隐约可见高挺的鼻梁和涂着唇彩的嘴唇。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的紧身T恤,下半身是一条贴身的牛仔小短裙,身材看起来玲珑有致。女孩坐在卫生间的地上,斜靠在马桶边,伸着两条并拢的长腿,双手背在身后,无法看清。
我皱着眉细细看了一遍,斜倚着的女孩、马桶和那看不清楚花纹的白色地板砖……图片里也就是这些东西了。
“这照片一定被剪裁过,信息量太少了,马桶也就是个普通的马桶啊。”我挠着脑袋说。
师父没说话。
我又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网友的评论,忍不住瞄了一眼女孩的裙下:“网友眼睛真尖,还真是走光了。”
我点点头。
“既然是俯卧位,尸斑就应该在尸体底下的部分形成,也就是胸腹表面、颈部、脸颊和腿的前面。你仔细看看,有尸斑吗?”师父说完,调整了一下照片的色彩对比度。
果然,之前没有发现的细节,在对比度增大之后变得清晰起来,女孩的右侧脸颊和两腿前面有明显的红晕,这种大面积的红晕,从不同角度都能观察到,不可能是光线问题或是损伤所致,应该就是尸斑。
我盯着屏幕,将信将疑:“我还是有两个问题,一是尸斑为什么这么浅;二是按照我们之前的分析,如果小关节尸僵已形成,大关节尸僵仍未形成,也就是说,女孩是在死后四到五个小时左右被搬动了位置,这个时候尸斑应该会转移到尸体的新的底下部位,也就是臀部和两腿后侧呀。”
师父摇了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我来解释你的两个问题,第一,尸斑形成的初期,都是浅红色的,后期可能会加重。第二,尸斑在死后十二小时内确实可以随着尸体位置的变化而重新形成,但是尸斑的原理,是人在死亡之后,血管通透性增强,红细胞透出血管沉积到身体底下位置的软组织里,在皮肤上表现出颜色的变化。这其实和沙漏的原理是一样的,身体的体位变化以后,红细胞也就像沙子一样慢慢沉积到另一侧,请注意,是慢慢地沉积到另一侧。”
听师父这么一解释,我顿时茅塞顿开,如果凶手在挪动完死者之后立即照相的话,尸斑应该还来不及重塑,还会沉积在原来的位置。
“另外,她的膝盖也有异常,疑似是瘀青。你看这瘀青的颜色和周围红晕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所以更加能确定红晕部分就是尸斑。在膝盖位置有瘀青的话,也恰恰印证了她是在俯卧位被施压的推断。”师父补充道。
尸斑和尸僵是确证死亡的两个依据,既然推断出女孩同时具备了这两项尸体现象,那么这女孩的确已遭毒手了。
“除此之外,”师父慢慢点击鼠标,放大了图片,说,“你看她下巴侧歪后露出的颈部,有什么?”
真心佩服模糊图像处理的同事们,居然能把一张那么模糊的图片处理出了这么清晰的效果。
颈部还能有什么?索沟2。
“原来她是被人勒死的。”我摇头惋惜道。
“你在论坛上也看到这张照片了?”刚才一直在忙着比画的师父现在又恢复了拿纸筒敲桌沿儿的动作,敲得我心慌。
“是的,说是寻人启事,还配了女孩的一张正面照。”我说,“最吸引眼球的是,悬赏居然高达一百万。”
师父点点头:“微博上也是这样写的。”
“那您看,是怎么回事?”我问,“如果是凶手发的吧,他怎么会有女孩的大头照?而且他发这个做什么?是炫耀他杀了人还是为了迷惑别人?如果是女孩家属发的吧,他们又怎么会有女孩死了以后的照片?而且死了还为什么要发帖寻人?家属有什么目的?”
师父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这都猜不到,你是我徒弟吗?”
大家应该都猜得出是怎么回事了,可当时我大脑里的动脉估计都被排泄物堵上了,怎么都想不明白。
“你完蛋了你,”师父说,“被你堂妹的仇人骂傻了吧?”
正说着,林涛走进了师父的办公室,抬头说:“刚刚我和大案科的亚青去网监部门查了一下,发微博的是中达公司一位姓赵的老总的老婆。那个女孩就是这位赵总的女儿,赵雨墨。”
“走,人死了,也没什么顾忌了,去中达公司看看。”师父终于扔了手上的纸筒,让我这个“频率恐惧症”的人松了口气。
中达公司是省城一家有名的房地产公司,走进公司大门,我就被装修豪华的大厅和来来往往的员工们盛气凌人的面孔给震慑住了。一路走进赵总的办公室,我顿时有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已经不能用奢华两个字来形容了,眼前分明就是座小型的宫殿,大量的金色被夸张地使用着,无不透露出一种暴发户的气息。
难怪出手就是一百万的悬赏呢,这派头,一百万算什么啊。我又想到我那可怜的薪水,法医在国外明明还是高薪职业,可事实上我们一个月只能拿到三千块钱的工资。三千块啊!在省城的二环外也只能买到半个平方米的房子。
坐在宽大的高级皮制软椅上的赵总,已经在等着我们了。虽然只是这家公司的副总,他的脸上也带着一抹无法掩饰的愁容,但他扬着下巴,依旧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气息。
“赵总好,我们是公安厅的,现在在调查你们发帖寻找女儿的事情。”亚青开门见山地说,“据我们的调查,你们好像没有去任何派出所报案。”
“报什么案?找你们警察有用吗?”
我愣了一下,找警察没用,难道要去找城管?
“这不是您找不找的问题,”亚青说,“我们怀疑这是一起绑架案件。”
我这才豁然开朗,对啊,应该是绑架啊!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女孩的父母会有那张厕所的照片了,因为绑匪肯定要把女孩的照片发给她的家人,但没有法医的知识,一般人肯定看不出来拍照时女孩已经死了。
“是,确实有人绑了我的女儿。”赵总依然一脸的倨傲,“可是我不信任你们警察,我自己能解决我女儿的事。”
“自己能解决,就不需要上网求助了,对吧?”师父说。
是啊,哪有收到绑匪发来的照片之后,不找警察却找网友求助的?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我就是上网求助也不找你们警察。”赵总的脸色阴沉着,“如果绑匪知道我找警察,肯定会撕票的。”
“你女儿已经去世了。”师父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
赵总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波动,他没有像我想的那样迅速崩溃,仿佛这个结果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你们,找到她的尸体了?”
“尸体还没有找到,”师父说,“但是作为一名法医,从那张照片里,我推断出你女儿已经去世了。”
“什么?”刚刚还沉稳如常的赵总顿时脸色大变,一拍桌子,气得连手都抖了起来,“你说什么?墨墨她……她拍那张照片的时候,就已经……就已经死了?这个王八蛋!狗娘养的骗子!”
我们面面相觑。
赵总的嘴角颤抖着,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但眼角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哽咽了几声,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唉,我那可怜的孩子……三天前,我接到墨墨手机打来的电话,那时候大概是凌晨两三点钟,我听到手机里不是墨墨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的,他说墨墨在他手上,要我给他五十万。我开始不信他,要他给我发一张墨墨的照片,没过多久,他就把那张照片发了过来,没想到……本来我们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约的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二点,我们按照他的要求把钱放到了他说的地方,然后回家等着他放墨墨回来。一直等,一直等,过了约定的时间,还是没有等到墨墨,我们再去那个地方看的时候,钱已经没了。我那时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存有一丝侥幸,就上网发了那个帖子,心想说不定有人认得出那个地方,说不定有人见到了墨墨……”
赵总捂着脸,陷在他的扶手椅里,失去了所有的威仪与神采,泣不成声。
我们都沉默着。这个悲伤的父亲,明明那么爱自己的女儿,却因为自己的一时糊涂错过了抓住凶手的机会。尽管绑匪在打电话要钱之前就已经杀害了赵雨墨,但交易赎金的时候是擒获他的最佳时机,现在绑匪拿到了钱,离交易时间又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再想抓到他,就很难了。
师父沉思了一会儿,对仍在哽咽的赵总说:“赵总,你节哀吧。小秦,我们走,让市局马上立案,成立专案组,这案子必须破!”
专案组依旧是烟雾缭绕。
遇上这么一桩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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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觉得她死的时候,应该是面部朝下,脚尖被地面压住,形成向内向下的姿势。为什么小腿会外旋呢?是因为她的身上被人施加了压力,所以就出现了脚尖不动,但小腿外旋的姿势。”师父说,“一般女孩即便是照相时候喜欢把脚尖相对,小腿也是内旋的,绝对不会外旋。”
“按您说的,尸体一直保持死亡的姿势,直到尸僵都形成了,才被移动到马桶旁边,那么她的髋关节1也应该形成尸僵了,尸体怎么可能呈现出坐姿?”
“尸僵的形成,一般是按照下行顺序,也就是说颈部、下颌会先形成尸僵,然后往下慢慢形成,而从关节上看,也是先在小关节处形成尸僵,然后在大关节处形成。你看这个女孩,嘴不是张开的,说明下颌尸僵已经形成,脚尖异常,说明踝部的尸僵也已形成,而髋关节是最大的关节,此时还没有形成尸僵,或者形成的尸僵还比较软,容易被破坏也是正常的。所以凶手能搬动尸体,把她变成坐的姿势,而小关节的异常形态则没有被凶手注意到。”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但这还是不足以判断她死亡啊,如果这个女孩就是喜欢用这个古怪的姿势来拍照呢?”
师父摇摇手,接着说:“我为什么先说尸僵,是逆向推理。你看,假如我们刚才分析得都对,那么这个女孩死的时候应该是俯卧位,身体受压,对吧?”
尸僵能看得出来?我心里嘀咕着,继续看着照片,感觉像是找到了一些窍门。
“你看,”师父说,“女孩的右侧肩胛斜靠在马桶上,这种姿势下,如果是正常耷拉着头的话,下巴应该会自然地偏向右侧,但是这个女孩的下巴是往左偏的。所以我怀疑这个女孩死亡的时候颈部处于一个向左偏的姿势,所以形成尸僵后,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我没吱声。
师父知道我不太信,接着说:“最关键的是脚尖。一般人小腿外旋的时候,脚尖肯定是向外指的。但是这个女孩呢,她的俩脚尖是向内相对,而且向下绷直。你来做一个小腿外旋、脚尖向内相对向下绷直的姿势我看看,别不别扭?”
我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比画了一下,确实很别扭,我问:“所以呢?”
这件事情也被厅里传为笑谈,我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小青年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四十多岁女人的“堂兄”。从此,我又多了一个“堂兄”的外号。
师父让我无视这种诽谤,但是那时候年轻气盛的我,依旧默默关注着帖子后面的回复。还别说,这帖子红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多网民也不管是真是假,看了帖子就先痛骂一顿。幸好也有一些理智的跟帖者,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后,发现这帖子破绽百出,判断出这篇帖子纯属造谣。这样的回复总是能给我带来一些安慰。
一来二去,我成了论坛的常客。
这天一大早,我打开论坛就看见了一个人气颇高的帖子。帖子里放了两张照片,都是同一个女孩的,第一张照片拍得不是很清晰,长宽的比例也很怪,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穿着一条短裙斜靠在一个马桶上,背着手、低着头。下一张照片就是女孩的大头贴了,看起来倒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帖子里说,这个女孩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莫名其妙就失踪了,希望网友能够提供一些线索找到她。让人眼前一亮的是发帖人提供的酬金,整整一百万。
乖乖,一百万!我一辈子能赚到一百万吗?我忍不住算了算我可怜的工资。
师父用纸筒狠狠敲了一下我的头:“搞什么?总没个正经,看哪儿呢?”
我摸摸头,吐了吐舌头,又看了一会儿,坦白说:“不知道。”
师父沉默了一分钟后,突然开口道:“她死了。”
“死了?”我讶异地叫出声来。光凭一张照片,师父是怎么看出这女孩已经死了的?
“我有几个依据,”师父一边用纸筒敲打着桌沿儿,一边说,“首先,我可以判断尸体已经产生了尸僵。”
师父皱着眉头,没有理我。
我只好赔着笑脸:“师父是在哪儿看到这图的?您也上省城论坛?”
师父的目光依旧盯着电脑屏幕:“不,微博上看到的。”
“您玩儿微博?”我大吃一惊,“您也会玩儿微博?”
师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用手中的纸筒指着电脑屏幕说:“你仔细看看这张图,这是今天早上我让声像检验科进行过模糊图像处理之后的,比原来的清晰多了,你能看出有什么问题吗?”
网民也够无聊的,后面的回复没有一个正经的,要么就是在评论这个女人的胸和大腿,以及那两腿之间若隐若现疑似走光的白色斑点;要么就在意淫那炙手可热的一百万;还有就是说现在的女孩真有想法,居然喜欢和马桶合影。我一边看着神一般的回复,一边龇着牙偷笑,直到电话铃突然响起,才吓了一大跳。
“那个,一个电话都能把你吓尿,你肯定没在看好东西。”大宝缓缓走到我身后,“哟,这妞的腿漂亮呀!”
我见来电显示的是师父的号码,做了个“嘘”的手势,接起了电话。
“来我办公室一趟。”
师父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若有所思,手里拿着一个由文件卷成的纸筒,有节奏地敲打着桌沿儿。
虽然也申请了微博,但我一直没有怎么登录,工作不忙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偷偷溜去省城的城市论坛看一看八卦新闻或是美女照片。
以前我是不喜欢上网的,直到有一次,科里的同事处置一起伤情鉴定的复核案件,鉴定结论出来之后,一位姓房的当事人看到结果对自己不利,于是不断上访。但事实永远是事实,即便再上访也不能扭曲事实。这位房女士屡屡上访无果之后,便开始在网上搜索法医科的成员的信息来。也算是无巧不成书,她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名字,更巧的是,和她起纠纷打架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也姓秦。
就这样,这位从没见过我的房女士展开了丰富的联想,既然这位秦明是法医科科长,那肯定是个小老头。于是第二天,省城的城市论坛上多了一篇帖子:公安厅法医科科长秦明上蹿下跳为堂妹开脱罪行。帖子写得声泪俱下,说我是那个秦某的堂兄,为了帮她脱罪,制造了假鉴定等等。
这真是躺着也中枪。
这篇帖子跟帖的人还不少,我开始还非常气愤,连忙去找师父问怎么办,师父哈哈一笑说:“怎么办?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呗。”
完了,师父一思考,准没好事儿。
我凑过去飞快地扫了一眼,咦,师父的电脑屏幕上……怎么是我刚刚看的那张美女马桶图?
“啊?师父对这个也有兴趣?”
师父瞪了我一眼:“是案件。”
“案件?”我很是诧异,“网络上的事儿可信吗?再说了,失踪也有很多可能啊,不一定就是案件吧?”
第六章 林中尸箱 (第1/3页)
照片是关于秘密的秘密,它揭示的越多,你知道的就越少。
——黛安·阿勃丝
这个年代有了个新玩意儿:微博。
据说微博已经远远超过了平面媒体和广播电视的影响力,当时的我自然无法理解,因为那时候我用的还是诺基亚板砖,不,诺基亚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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