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的宫人全都退出去。
朱祁钰走过来,把名单递给胡濙。
“这是?”胡濙触目惊心。
“这是先帝留下的暗探名单。”
朱祁钰道:“老太傅,可还记得您和石璞争执的事吗?”
幸好朱祁钰足够警觉,没有被他得逞。
“之前老臣就发现他怪怪的,老臣戳破他时,他反咬老臣一口,把水搅浑,事后又绝口不提,真是大奸似忠啊。”
其实。
胡濙早就复盘过石璞了。
石璞是永乐九年的举人,正统初年被重用的。
这个期间,积累治政经验的同时,也在寻找门路,而宣宗皇帝恰恰是永乐九年被立为太孙的。
很有可能,这枚钉子是太宗皇帝留给宣宗皇帝的。
难怪朱祁镇复辟后,石璞得了句“纯臣”的美誉,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坏了,他去浙江,浙江的暗探就查不出来了!”
“浙江没有暗探,整个江南都没有暗探。”朱祁钰道。
“不可能!”
胡濙语气坚决:“宣宗皇帝曾想再下西洋的,不可能……”
他止住话头,因为朱祁钰目光闪烁地看着他。
就知道,你个老东西有秘密!
胡濙叹了口气:“陛下,老臣是臣子,哪敢置喙皇帝呀!”
“这只是朕与你之间的私密谈话。”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说完了就过去了,朕不会怪罪你的。”
朱祁钰又加了一句:“先帝不会怪你的。”
胡濙叹了口气,知道不说不行了。
退后两步,跪在地上:“陛下,宣德九年,宣宗皇帝想再下西洋的!”
“实录为何没记载?”朱祁钰问。
“只是有这个念头。”
“一来是船队需要休整;”
“二来是洪保和王景弘还没回来。”
“需要等他们回来,预计是宣德十年,进行第八次出海。”
胡濙说道。
第八次下西洋?
“可宣德十年正月就出事了,天塌了!”
胡濙哽咽道:“此事便就此搁浅,再也无人再提,实录也就没有记载。”
“就算先帝驾崩,正统朝照样能下西洋啊,为什么不下呢?”朱祁钰问。
这是逼胡濙做出选择。
“不能下!”
“陛下,天下清理干净之前,老臣劝您,打消出海的念头!”
“否则老臣也护不住您!”
胡濙交实底了。
果然,跟出海有关系。
难道单纯的因为钱吗?
不。
因为出海损害的是士绅的利益,哪怕士绅跟着船队屁股后赚钱,他们也会坚决反对朝堂出海。
原因很多,归根结底就是:阶层下降。
一来,导致士绅社会地位下降,海商地位提高,地位不保。
二来,市场上钱变多了,士绅手里的钱贬值了。
三来,下西洋皇帝吃独食,渐渐脱离了士绅的掌控,而且士绅会被新崛起的海商阶层取代,会像门阀一样被踢出历史长河。
四来,人心思变,一旦海上容易讨生活,他们家里伺候的家丁丫鬟,就都有了别的心思;甚至种田的佃户,也想去海上讨生活。
五来……
原因实在太多了,不胜枚举。
所以,准备第八次下西洋的宣宗皇帝暴毙身亡了。
本来掌握天下的宣宗皇帝,不至于如漠北王一样,刚提起下西洋就闹出了土木堡。
还有一层重要原因。
宣德九年九月。
宣宗皇帝巡边回京,认为天下私役甚重,想要彻底整顿军中。
导致勋贵惊惧,抛弃了宣宗皇帝。
皇帝连基本盘都丢了,死得不冤。
而宣宗皇帝把这些密探交给朱祁镇,是不是说明,他已经猜中了结局,所以希望用这些钉子,保护朱祁镇。
那宣宗皇帝亲生母亲,张太皇太后又扮演什么角色呢?
她执政七年,从未提过下西洋。
而勋贵的快速堕落,私役成风;
军队战斗力迅速下降;
文官逐渐掌权;
都是从她执政开始的。
她是意识到宣宗皇帝的错误,开始用放开私役来弥补勋贵吗?也用海上的利益换取文官的妥协吗?
还是说,她根本就是个坏的!
“朕有了孩子,却有了致命弱点,对吗?”
朱祁钰慢慢退回椅子上,目光深邃。
“陛下,您做事太直白了,旁人不用猜,就知道您的心思。”
胡濙苦笑:“您心思纯粹,不代表天下人都纯粹。”
想当皇帝,就得比天下人更聪明;
比天下人更阴损;
比天下人更坏,才是好皇帝。
“胡濙,朕装了七年,也想做一个守成之君。”
“想快快乐乐地做一个昏君。”
“起码让朕享受个几十年吧?”
“赵构还享受几十年快乐呢,朕不配吗?”
“结果呢?”
“朕想做昏君,他们也不同意呀!”
“非得让朕死!”
“那朕还有什么选择呢?”
不装了,摊牌吧!
朱祁钰缓缓道:“既然朕不管做什么都会死,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地去死呢?”
“带着他们所有人去死!”
宣宗皇帝的死,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必须抓一头,打一头。
绝不能两边全得罪。
他想整饬士绅,就必须抓住武勋的心,同时,还要和文官做妥协。
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至理名言。
“陛下,您不能总将不吉利的话挂在嘴边。”
“风马云车,肃焉徘徊。”
“神灵无处不在,您要要多说吉祥的话,神灵听到会生气的。”
胡濙苦笑道:“只要您不开海,就有缓和的余地,不碍事的。”
说白了,勋贵也收了海商的贿赂。
一旦皇帝强行开海。
瞬间就会被勋贵抛弃。
什么军功阶层,全都会背叛皇帝。
朱祁钰就成为孤家寡人了。
也怪七下西洋做得太绝了,不给朝臣、百姓一点甜头,导致朝堂、民间都反对开海。
就算朱祁钰想承诺,谁会信呢?
得慢慢来啊。
“就算想开海,没个十年也做不到啊。”
朱祁钰苦笑:“说这些太早了。”
那您还整饬江西和广东?
这不就是要开海的兆头吗?
胡濙叹了口气,只要没有大建远洋的海船,就是有缓和余地的,应该有的。
一旦兴建海船,士绅和皇帝必有一战,拳拳到肉,必有一方倒下。
“老太傅,您说先帝埋了这么多钉子,为什么还是驾崩了呢?”
这才是朱祁钰最想问的。
宣宗皇帝厂卫抓得这么严,怎么还把自己玩死了呢?
他也大肆组建厂卫。
会不会重蹈覆辙?
胡濙磕个头,回禀道:“陛下,人心难测啊。”
忠心,也是有个度的。
就是说,他既然重用武勋,就要不断让渡利益给武勋,让武勋满意,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大杀特杀。
“那亲情,也不可信吗?”朱祁钰在问,张太皇太后是暗杀先帝的人吗?
宣宗皇帝可不是朱祁镇。
他掌握着天下,就算士绅极度厌恶他,钉子反叛他,也不可能一招制敌的。
宫里一定有内应,这个内应级别极高,能让宣宗皇帝乖乖听话的那个。
这宫中真有两位,一位是薨逝的张太皇太后,另一位就是圣母皇太后。
前者是获利最大的那个。
陛下,您疯了吧?
张太皇太后是宣宗皇帝亲母啊,虎毒尚且不食子!
胡濙惊得张开了嘴巴,赶紧磕个头:“请陛下切莫他想,宫中风平浪静,没有人敢暗害先帝的!”
“风平浪静,先帝却忽然暴毙。”
朱祁钰在掂量,胡濙是不知道呢,还是不敢说呢。
倒是有一个人,能给他答案。
“罢了,不说先帝了。”
胡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不咳嗽了,风寒被吓好了。
“老太傅,您说这些钉子能为朕效命吗?”朱祁钰问。
“陛下。”
“这些人本就该为陛下效命的,只不过他们是被漠北王操纵了而已。”
“您只要找到他们,他们必然会乐意为您效命。”
胡濙讨个巧。
这种人,是不能留的。
但他不说。
“可朕不放心呐。”
朱祁钰幽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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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疑心又起,所以找他密谈。
“以前是先帝的人,现在是漠北王的人。”
难怪京畿云聚百万民夫。
工部竟然不知道呢。
石璞就是在装傻,想火中取栗。
没必要再追究了。
“您看看名单里有谁。”
胡濙真没细看,细看之后,竟看到石璞的名字。
“石尚书是先帝的人?”
胡濙明白了。
朱祁钰皱眉:“让曹吉祥再审,名单不全。”
“请老太傅入宫,朕有秘事相商,派撵架去接。”
他也没了困意。
三百多人的名单,还不全呢。
通过这三百多人,不知道还会挖出来多少。
“自然是记得的。”
胡濙苦笑:“当时老臣和石尚书在城外安抚民夫,石尚书言语中露怯,老臣稍加试探,便发现其人不对劲。”
“奈何当时情况紧急,只能避重就轻。”
“陛下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呢?”
胡濙以为,石璞被赶出京,已经是受了惩罚了。
“再搬一盆火炭进来,给老太傅取暖。”
该省的要省,不该省的地方不能节省。
“老臣谢陛下隆恩。”
朱祁钰又慢慢闭上眼睛:“把大殿点亮,然后就都出去吧。”
乾清宫前殿重新灯火辉煌。
这时,太监符渊来报:“皇爷,毛选侍问您,何时安枕?”
“让她先睡吧,朕稍后便去。”
朱祁钰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把灯吹了,别浪费蜡烛。”
“去取一套明纳纱绣云纹护膝,老太傅膝盖不舒服,等他离宫时拿给他。”
冯孝打发人去取。
即便有星星点点在宫中的,也被敢去做粗使活计了。
宣宗皇帝在主要部门,都安插下了钉子。
然后用这些钉子,监听天下。
这份名单,传给了朱祁镇,所以朱祁镇能用这份名单,在南宫照样监听天下,寻觅机会,一举翻盘。
“不对呀,都是官署的人,没有商贾啊。”
这时,撵架回来,胡濙在门口咳嗽一声,进了乾清宫,跪在地上行礼。
“深夜叨扰老太傅,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朱祁钰睁开眼睛:“老太傅,近火盆些,莫要受了伤寒。”
“陛下,老臣从外面进殿,身上阴寒,莫要冲撞了陛下,是以老臣在这里即可。”
胡濙恭敬道。
第223章 名单里的秘密,先帝的死因! (第2/3页)
他把所有人赶出宫后,局面才逐渐掌握在自己手中。
“冯孝,让许感按着名单去抓,放出去的宫人也都抓回来,严审!”
冯孝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名,被吓到了。
好在这些人,基本上都被放出宫了,宫女被嫁出去了,太监都被打发去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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